小學畢業後,我家從繁華充滿燈紅酒綠的高雄港,搬到充滿濃濃客家味的三民區,由於這裡是客家農庄,屋旁有一大片稻穗飽滿稻田,對面有時時撲鼻而來惡臭〔豬屎味〕的豬舍。看到此景,對於常玩耍於酒吧、舞廳,及周邊充滿繁華街道的我,實在很不習慣。也許是語言的不同,閩南人的我們與對面的客家人,平日很少有交集,大家見面都只是點頭寒暄,但每逄客家庄舉辦義民節時,必需殺豬、宰雞、鴨及準備其它祭品,準備比賽豬公,我的母親及鄰居其她婆婆媽媽們也一起幫忙,看著大家不分彼此一起忙進忙出;好不熱鬧哦,等到節慶結束後,就是一家殺豬,家家戶戶都有肉可吃,這時昔日被〔豬屎味〕薰昏的痛苦,就會忘得一乾二淨。
 
 後來,為了配合政府變更計劃,豬舍被拆掉擴建道路,對面房子也被徵收為道路地,最終只剩一坪不到的小屋。可是不知何故,至今那片小屋仍佇立在那,任由它變成雜七雜八的堆棄物,每回我回去時,看得有點心酸,幾經詢問,才知兄弟分家,家產分不均勻,而且地也不夠蓋一棟房子,只好任由它荒廢。再說往日那片綠油油的稻田,如今也變成收費停車場,真是令人不僅感慨萬千。
 
 原以為對面豬舍拆掉,應該脫離〔豬屎味〕伴飯的日子。誰知隔沒多久,我不但每日吃飯配〔豬屎味〕,還有三隻小豬仔陪睡呢。事情是這樣發生的,有一天朋友打電話來,說她找到一份工作,問我要不要跟她一起做。當時以我們身障人而言,找工作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,只因當時的社會對身障人士,是充滿同情、歧視又無奈,所以我們只有努力學一技之長,希望能藉此為自己開創美麗人生。當育來邀約一起工作時,我便馬上答應前往。
 
 出發前的那天上午,我還充滿理想能學得終生的鐵飯碗,便抱著滿懷希望跟著育出發。這次要一起去工作總共有五人,除了育與我,還有我同學娥跟她的朋友美,另一個是育的朋友如。當計程車(車裡塞五個人加司機共六-超戴),這也沒辦法,大家都還沒工作,身上沒什麼錢,只好大家擠一擠囉!車子駛離都市往鄉村走時,我忍不住問育:「我們工作的地點在那,怎麼越走越人煙稀少,還在鄉間的小路上不斷躦來躦去,太恐怖了吧!」
 
 育回答著:「嗯!我也不知道耶,要等跟我媽會合後,她才會帶我們去工作的地方,因為是我媽跟老闆找的。」即然還找不到,只好先停在鳥松國小旁,等育的母親出現。也許是等得有點久,天氣又悶熱,熱得我快受不了。問育:「還要等多久啊!快變烤豬了啦,真是..!」
 
 育被我問煩了:「我怎麼知道啊!再等一下嘛!」美也等得有點受不了,提議先下車透透氣,畢竟一台車擠五個人,又在大太陽底下,難怪要熱得心浮氣燥,不悶斃也會熱昏。當我們準備要下車時,看見育的母親坐着另一部車,揮著手要我們跟她走。車子又在小路上轉了幾回,終於停在一間非常典雅的小屋前,說它很典雅是因為它是一間荷蘭式建築,門前還有兩株椰子樹隨風搖曳,心想,若能在這麼美的小屋裡工作,那非得做它十年八年才甘願,可是隨著育的母親一句「跟我走」,打碎了我的美夢。
 
 跟著伯母走過椰子旁小道走進去,迎面撲鼻而來竟是我再熟悉不過的豬屎味,還夾雜著惡臭鴨、雞屎,再環顧四周的環境,這...不是農家的穀倉跟豬舍,而豬舍的後方,竟是一片綠油油的稻田。「天啊!這裡不會是我們的工作場所吧,而且我們住的地方,還是豬舍去改裝的,怎麼住人呢?」我首先發難。接著其他人也面有難色說:「是啊!這怎麼住人呢,而且只有一床通舖怎麼睡五.六個人呢?」
 
 想到要在這樣的環境工作,感到無比委屈,一時悲從中來,眼淚泊泊的滑落,其他人見我哭了,一時也不知從何安慰,美跟娥也跟著在旁掉淚。就算我們不比常人,但也不至用豬舍讓我們住啊,連我母親及大哥來探望我時,母親還不捨的偷偷掉淚,要我若不適合,回家去吧。最後育的母親不斷地安慰我們說:「忍耐點,等過一陣子老闆再找到比較好的房子時,我們再搬嘛,現在就委屈一點,暫時住下來,好嗎!」
 
 雖然房間經過修飾勉強能住,但一張通舖要睡七個人(後來育又介紹兩個人進來)是真的有點擠,尤其像我這種身材有點肉的人,只能側著身勉強睡。在這裡雖沒有主管監視,只有公司派一位磨玉的師父來教我們,用餐的時候,得等總公司那邊用完餐後,再派人送過來,往往都已過了用餐時間。表面看上去,我們工作是非常自由,沒有像其它公司一樣,有時間上的限制。但簡陋的生活環境,讓我們猶如回到原始生活。洗澡或要喝水,得必需先提水、燒水才有得洗澡、水喝。幸好當時是夏天,水溫不用太熱,否則要燒多少水才夠六、七個人洗啊!有一次我開玩笑要老闆買幾包鹽給我們用,老闆問我買鹽要做什麼?我說:「用來醃身體啊!不然冬天來時,沒有熱水器可洗澡,只好把身體醃起來,免得發臭。」我話一說完,老闆與其他人都暗暗的笑。
 
 燒水、洗衣、洗完衣服還得拿到小院晾乾,這些事對行動自如的人而言,是輕而易舉的事,但對身障人而言,不但得費一番工夫,還要用人力接力的方式,才能把這些事做得稍為好點。但是,最讓我每天頭皮發麻,全身雞皮疙瘩掉滿地的事,莫過每天一早起來掃那些滿地,由豬舍爬過來的〔豬屎蟲〕,看著那群小小白白有點透明的蟲,在屋角邊蠕,現在回想起來,還會頭發麻,全身起雞皮疙瘩呢。要不是看在那三隻小豬仔可愛的模樣份上,我怎能受得了每日〔豬屎味〕配飯,早上還得幫牠們清理那些可怕的蟲呢。
 
 雖然我們生活過得艱辛,卻能懂得找生活樂趣,傍晚時我門會在椰子樹下聊天、嬉鬧,有時我就跟美比賽,看誰先跑到鄰家去看歌仔戲。這裡大部分的人都是種田的農民,生活都是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卻來了他們口中吵得像〔厝鳥)死查某囡的我們。吵得他們不得安寧,屢次規勸要我們安靜點,但靜沒幾天,又故態復萌吵翻天。就連屋主的女兒放學後,一溜煙就往我們這報到跟著嬉鬧,氣得她媽媽要她不要回來,直接當我們的女兒算了,這..怎麼擔當得起,想想我們也只大她兩三歲的小姑娘,怎當得起她(娘)啊!
 
 所謂好景不常,為了分配生活上的整潔工作,彼此發生齟齬,連打架事情都發生,從此生活分成兩派,開始互相明爭暗鬥。心想,生活已經過得如此艱辛,彼此還不能和諧相處,這樣日子怎過得下去!對於不喜歡爭吵的我,常對著屋前豬舍裡的三隻小豬仔訴苦,羡慕牠們整日只知吃睡,不知人的世界是如此複雜。有一天我受不了屋裡的低氣壓,獨自走出小巷;走出椰子樹,逕自在路上散步著。鄉下的傍晚是如此地寧靜、安祥、純樸,而屋裡的我們卻彼此怒目相向著。唉!正感嘆為什麼變成這樣時,就聽到遠遠傳來美的呼喚:「雯啊!妳在那裡啊!」
 
 等她追到我身邊時,已上氣不接下氣的說:「唉呦,妳怎麼無聲無息的就跑出來,我跟娥到處找妳,怕妳就這麼負氣走了呢..哈..哈!」
  
 看她找得滿頭大汗,讓我好愧疚:「放心啦!我真的要走,也會帶妳們走;我只是想出來透透氣而己,別緊張。」
  
 「怎麼不緊張,我們怕妳走失或被壞人帶走,這就麻煩咧!走啦,我們都在椰子樹那邊等妳。」
 
 於是我跟著美往回走,只是我們還沒到椰子樹前,就看見娥已跌倒在地,我們趕緊過去要扶她起來,可是儘管我門怎麼使力,仍然沒辦法把她扶起來,因為娥是重度身障,我跟美雖比她稍輕微點,再加上不知何故,我們頻頻在狂笑,最後竟笑到三個人都跌倒。直到被鄰居的阿伯發現,我們怎麼都坐在地上,趕緊叫其他人把我們扶起來,還頻頻問我們有沒有受傷,強忍住笑意,跟他們搖頭說:「沒有,謝謝...!」等他們走後,我們又開始大笑特笑,為了防止娥再度笑到跌倒,只好請她靠在椰子樹上,否則又得請鄰居來幫忙。現在想起來,臉上還會露出微微笑,笑說:當年真的好年輕哦!
 
 雖然共同生活了個把月,日子雖苦.但有歡笑、有彼此鼓勵,更有相互扶持的革命情感,但這些都毀在猜忌、謠言、耳語裡,最終搞得無歡而散。在離開的前夕,我特地來到豬舍前,對著小豬仔訴說著我的不捨與祝福,希望牠們再次投胎時,能成為善良又有為的人類。是乎感覺我與牠們將分離,紛紛走到舍邊,仰著頭看我,示意地向我道別,我伸手摸著牠們的頭,說:「再見了!要乖乖長大哦!」美看我在跟豬仔話別,她也伸手摸著牠們。我們跟屋主道別時,持地謝謝他們這些日子的照顧與容忍,她女兒更是依依不捨與我們淚眼相送。
 
 當車子駛離椰子樹時,我們的眼淚更是向水龍頭般泊泊流不停,再見了可愛小屋,再見了椰子樹,再見了(鴨母寮,豬仔窟),再見了(豬屎味),這味將是我此生最懷念的味道。
 
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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